作者:何欣潔(離島出版總編輯)
本週看完三島由紀夫的《潮騷》,看完之後,只覺相見恨晚。過去覺得蠻不錯的《豐饒之海》四部曲,在我的主觀世界裡,已然完全被比下去。
《潮騷》的故事非常簡單。日本三重縣外海的離島「歌島」上,有位島生島長的單親貧窮少年新治,愛上從外地回來的富家船主女兒初江。兩人互有好感,卻因為民風、門第與種種小島上擁擠又陰錯陽差的人際關係,而遭受阻礙。最終,新治通過初江父親設下的考驗,自暴風雨中立功,平安領商船返航,折服了準岳父,兩人有情人終成眷屬。
出版社在書封上寫道,這是一本「純潔無瑕的青春讚歌,田園牧歌式的幸福戀愛故事」、「三島的一部異色之作」、「有別於三島其他暴烈作品的無瑕世界」,只差沒有把滿島光與佐藤健再拉出來拍一部〈歌島First Love〉了。
然而,在看似純潔無瑕的故事中,惘惘的威脅不曾稍減。威脅來自何方?來自島嶼以外的世界。
我看的版本,是2023年時報重新出版的。在後記裡,譯者尤海燕寫道,三島由紀夫在寫作此書時,已經小有名氣,《潮騷》所書寫的離島風光與鉅細靡遺的漁業勞動情節,是讓水產廳協助、給他找地方寫作的田野成果。三島在選擇田野地時便曾言,他被歌島所吸引的地方,便因為這是「全日本唯一一個沒有柏青哥的地方」,這句話在小說中再度出現了一次。
柏青哥,代表日本現代化後的都市頹靡生活、無所事事的男人、茫然空洞的靈魂,它與三島所追求的健美體魄、堅強精神,以及天人合一的生命狀態,完全二律悖反。三島是以柏青哥作為敵人,背對著柏青哥店嘩啦啦的小鋼珠聲用力奔跑,才抵達了歌島。
確實,在書中,將歌島純淨化、天堂化的描述處處可見。在三島筆下,歌島簡直可比沈從文書中的湘西。只是三島終究是個政治思想者,內在意圖忍不住顯山露水,比起沈從文彷彿仍半未開竅的「鄉下人」狀態,《潮騷》的漁村風光要有更多斧鑿痕跡,卻也讓我們更能窺見他的內心世界。
例如,男主角新治初登場時,「年方十八,個頭很高,體格強健」「他皮膚不能曬得更黑了」「他的一雙黑眼睛澄澈靈動,但這是以大海為職場的人從大海那裏得到的恩賜,並非知性的澄澈–他在學校時的成績很糟糕。」
最後一句簡直神來一筆。更精準地說,是介於神來一筆與多餘的一筆之間。充分展現了三島在傳統與現代性拉扯的痛苦中,對體制內知識混合著鄙棄與驕傲的心情。
在新治第一次與初江相遇後,戀愛的不安短暫地佔據了這年輕人的心,「但是,當新治站在船頭看著眼前廣闊的大海時,每日熟悉的勞動的活力又充滿了全身,不由得感到心緒安穩了下來。」
又或者,在故事的初章,當新治考慮起未來的問題時,三島由紀夫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這樣的少年圖像:「新治周圍有著廣闊的大海,但他壓根沒有要去海外展翅高飛的夢想。」「大海對於漁夫來說,就像土地對於農民一樣。海是生活的場所,是漁家賴以生存的田地。取代了土地上的稻穗與麥穗,海上變幻不定的白色浪穗,像是在碧藍一色、觸感極好的柔軟泥土上,不停地搖曳。」
到了故事中後段,幾經戀愛波折的男主角,依然彷如儺神送來之子,「年輕人感到圍繞著他的豐饒的大自然,和自己融為一體了。他深深的呼吸,宛如創造出大自然的看不見得東西滲入了他身體的深處;他聽見的潮聲,彷彿大海巨潮的流動和他體內充滿活力的熱血奔湧的合奏。」
而女主角初江登場時,正在沙灘上從事「以絞車將船隻拉上海灘」的粗活。她絲毫沒有當代純愛故事女主角的仙氣或病氣,而是「身穿無袖的棉衣和束腿的工作褲,手上帶著髒汙的工作手套,健康的膚色和別的女人並無二致」,唯獨「眉目之間透著一絲嫻靜」,稍稍將初江由壯碩漁婦的形象,再拉回純愛女主角的光譜一些些。
然而,《潮騷》並非一本去歷史的童話故事書。在這田海牧歌式的生活中,都市現代性的威脅無所不在。
新治的父親,是因為在海上被敵方軍隊當做軍事設施誤擊而死–當海軍成為現代戰爭的決勝軍種,離島被軍事基地「陣地化」,漁民必須與砲彈共存的故事,不只存在澎湖、金門、馬祖,也存在於其他國家。
而東京、京都,這些自明治維新以來,脫胎換骨的國際大都會,在三島眼中,就算不是純樸的島民德行之敵,起碼也是海島生活的異鄉人。
例如,新治的幼弟小宏,要去京都修學旅行,「島上的孩子,因為看不到實物…在想像中描繪有軌電車、高樓大廈、電影院與地鐵等事務的樣子,該有多麼困難啊。」
推動故事關鍵情節的另一島上女孩千代子,則是認為自己相貌醜陋,「(千代子)固執地認為自己一點也不美。而今,這就是她在東京的大學學到的最顯著的『教養』成果。」
還有,當有意做新治家兒媳的初江,因為一些緣故而與準婆婆有了心結,和解的方式,竟也是在海灘上,以「傳統海女」與「現代商品經濟」雙軌並行的方式進行。
在歌島當地,保存著女子下海採集的海女文化。而在這海女勞動的傳統空間裡,雖然仍有海女們裸著上身作業、笑鬧觀看彼此乳房的情節,但也已經有「賣貨郎」帶著城市裡的商品入侵了。
「藍色的箱型包,包身是新造船那樣鮮豔的鈷藍色」、「鍍金的金屬扣帶」與精緻的「仿鴕鳥皮貼皮」,讓海女們甘願參加小型的下海捕撈大賽,以贏得這些美麗時髦的包包。
女主角初江參與了比賽,卻在贏得比賽之後,謙沖有禮地將獎品轉贈給了未來的婆婆,明言是要替之前的不愉快做關係修復,讓新治的母親很滿意。「母親想,兒子選的媳婦真賢慧啊–島上的政治總是這樣運作的。」簡直《瘋狂亞洲富豪》的婆媳麻將情節另一版本,日本海女風格。
然而,最經典的場景,要數最後「女婿的考驗」與故事的高潮。家境富裕的初江父親,眼見新治與初江情投意合,但又覺得島上另一富家子安夫或許更適合跟自家結親,於是想出了一條古典的考驗辦法:
讓兩人隨著自己公司的商船「歌島丸」出海,以兩人在船上的表現,決定女婿的人選。
這簡直是古典「比武招親」的海島船員版本。然而,歌島丸並非一艘捕魚之船。其生產、勞動與比武招親的場景,也早已脫離傳統漁民那天人合一的生活型態。
書中的歌島丸重達158萬噸,怎樣也算是一艘中型的商船。歌島丸每個月往沖繩運送木材,再將當地的鐵屑運回日本本土。歌島丸出發後,中途停泊神戶港、在門司接受海關的檢疫、在宮崎縣的日南港領出港執照,最後才抵達沖繩。
值得注意的是,《潮騷》寫作於1954年,此時的沖繩仍然是美軍控制的領土。因此,歌島丸需要在日南港領取「出港執照」,到了那霸港之後,絕大多數船員也不能下船,但在那霸岸上,「沿著道路快速建起的美軍住宅散發著瀝青的鮮豔光澤,老百姓的房子則相形見絀,打滿補丁的鋅板屋頂再風景裡露出醜陋的斑駁。」
這段恐怕不是心思單純、膚色黝黑且未能下船的漁民新治觀點,而是知識分子三島由紀夫忍不住現身說教了。
再者,以日本本土的觀點而言,沖繩何嘗不是另一座大離島,只是彼時尚未取回主權而已?歌島的歲月靜好,到了沖繩便充斥著美軍的嘈雜與暴力身影,三島的關懷與主張,在此也是隱藏不住的。
最後,歌島丸自沖繩返航的路上,遇上了暴風雨,新治冒著生命危險,以「男子氣概」與強健的體魄征服怒海,將保險繩繫上浮標,拯救了全船的命運,進而成為合格女婿 / 贅婿的過程,可謂是細膩、驚險而無太多驚喜,也將情節推向圓滿的結局。
總體來說,《潮騷》的壯美與野心,確實做到了三島當初寫作時所言,要讓此書成為他在「大眾文學」領域的代表之作。後來影視產業的反覆翻拍,也證明了這部作品廣受一般觀眾的喜愛。
在1954年的日本,《潮騷》彷彿《邊城》和《老人與海》的混合體。不太相同的是,沈從文的湘西邊城,是前現代中國最後的餘暉;海明威的老人,則屬於新世界的美國人、海上的牛仔,在他的船上沒有神。
而三島值得尊敬的地方,在於他奮力地想從「神明」、「海」與「現代性」之間取得了平衡。
在閱讀《潮騷》之後,我對三島由紀夫給予了重新評價。那些異色而近乎病態的作品、執拗而近乎幼稚的政治主張、對於壯美肉體的耽溺,以至於最後混合著政治行動與美學展演的自戕,都有了更深刻而立體的意義。
在日本神明(天皇)隕落的50年代,意圖徒手游過驚濤駭浪的現代性之海,意圖維持三者的平衡,就算最後他用盡全力畫出的不是真正的等邊三角形,也無所謂了。
雖然,正因為這樣的政治意圖過度顯露,所以藝術價值恐怕還是不如《邊城》、《老人與海》,但他的掙扎與努力很美,抵達了他所追求的、所謂的「男子氣概」境界。這是專屬於亞洲第一個現代化國家日本的掙扎,於一個亞洲讀者而言,三島由紀夫應當比沈從文與海明威更值得尊敬。
這是我心中的離島,從大海與神明那邊感受到的世界觀。海終究不是田,以漁維生的世界難有農村裏的安土重遷文化。就像三島由紀夫的田園牧海之夢,終究在時代的大潮中,成了右翼政觀的模樣。
不過,七十年後再讀,三島的夢,在他的時代是個不可能三角;但在2023年,卻有重新燃續的可能。1971年的三島由紀夫,最終走上《薔薇刑》與《天人五衰》之路。到了今日,現代性帶來的暴烈與創傷漸漸平息(傅柯或許要說,這是規訓的技巧更加精進所致?在此先不討論)或許為每個生命創造了多可能性,找尋屬於自己的那座歌島,以肉身通過來自大海與世界的考驗。人與自然的和解,或許另有蹊徑,可以不僅僅屬於傳統的漁男與海女,可以屬於曾經到過離島又返航每一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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